四天以後的清早，仙道和流川楓一起來到帶籃架的小公園，卻發現今天有人早他們一步。

占用籃架的不是櫻木和有時借晨跑機會來看他練習的晴子。而是牧和藤真。

此時他們正站在籃架下爭執不休。似乎是為了街頭籃球的規則。一個說剛才那球出手超時不能算，一個說用橄欖球的姿勢撞人更是犯規。雙方都認為自己有理，不肯退讓。

仙道輕輕沖流川楓聳肩，好像在說學長們真是孩子氣。前輩們乍看起來沒什麽變化啊，至少外表是。也是，又不是隔了十年八年沒見過。

打了幾次球，牧和藤真一年多的陌生感漸漸消除後，說話似乎越來越放肆了。

“好吧，好吧，就算你沒有違例，但是出界了吧，你踩著界線出手的！這裏，就這位置，絕對出界了！”

“界線在哪裏？誰讓你開始的時候沒畫出來！”

“你這是無理無取鬧呢？你不是也同意既然是隨便打打就隨意點嗎？”

“是你先挑起來的！”

瞧這情形，仙道感覺他們內心非但沒成熟還比當年幼稚了呢。

流川楓有點不耐煩，打完了就快點走人吧，要吵架滾到一邊吵去。

牧和藤真註意到他們走近，很有默契地同時閉上嘴轉過頭去。他們過去就是兩個外表出眾的家夥，現在依然。仙道手裏抱著籃球，肩上挎著運動包，而流川楓搬著一把折疊躺椅。

躺椅？！

“不好意思，打擾兩位學長了。”仙道禮貌地沖他們打招呼。“啊，你們繼續吧，我們等一等。”

既然來了，就一起吧，二對二正好，牧本想這麽說，藤真大概因為剛才的爭執火氣很大，沒好氣地說：“不了！你們打吧！”他都這麽說了，牧也只好打消念二對二的念頭了。

藤真拿過自己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這時正瞧見流川楓將躺椅支在籃架左後側的樹蔭下。“謔，你們準備得也太周全了吧？”

仙道撓撓臉頰，顯得有點為難，不打算解釋什麽。他朝正走過來的流川楓說：“流川，學長們先休息一下，我們打吧。”

流川楓搶過他手裏的籃球，一個勁搖頭。

“餵，我可是難得早起來陪你哦。”

流川楓還是搖頭。

牧和藤真對視一下，很識趣地退到一旁。

這個人真是擰巴！這是只有在極其熟悉的人面前才不刻意避免，表現出來的一種性格缺陷，明知道怎麽順當偏不那麽做，就要擰著勁，似乎當成一種惡趣味似的。平時流川楓可是拿出比櫻木的秀逗行為還要多十倍的包容力來容忍的，不能和他較真，不然他越來勁，順著他反而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但這次死活不成！哼，明明最喜歡賴床……今天犯什麽病起個大早死活要陪他來練球！故意的！

仙道也有自己的理由。下星期流川楓就要隨隊去集訓了，為期一周半，結束後（其實有一兩天休整準備時間的）馬上要趕赴廣島比賽，接下來他除了青年隊的集訓還要參加某所體育大學組織的訓練，因為他和櫻木已經被推薦入學了。今天休息，他不用到學校體育館訓練，很難得的一天假日，這馬上要有好一段日子忙得見不到面哩，這才想著從一早就陪著他來著。

流川楓牢記大夫的話，慢性闌尾炎是容易覆發的病，病走舊路，日後若不留神還會患上。他才剛剛不用輸液，不等於完全康覆，處於靜養階段，籃球太激烈，現在不能打就是不能打！見仙道不搭這茬兒，一副無所的樣子自顧自出門了，他也不爭了，直接搬起房東太太閑置在仙道公寓的舊躺椅就走。

“你去坐下。”球轉著從流川楓的右手食指倒到左手。

“呃，不要吧，學長們在呢，以為我們擺排場似的。‘啊，不過是出來打個球，還預備座椅，有多嬌弱啊？’這樣多不好呀！”仙道不禁扭頭朝左邊看看，藤真正坐在躺椅上，他不知道其中原委，大概認為空著也是空著，誰累了就誰坐唄。“唔，位子被學長占了，呵呵。”轉過臉見流川楓面露不悅，忙勸道：“得了，我們開始吧！”

“……”流川楓將球緊緊箍在雙手間，生怕一個不留意被他搶去似的。不開口，拒絕的意味卻更強烈。

“唉！”仙道垮下肩膀，擺出苦瓜相，“終於嫌棄我這個禦用陪練了嗎？”

“行了，你去和他們待著吧。”流川楓朝左邊瞟了一眼。

“真的不讓我碰球？那你得答應我那件事哦。餵，好不好？”

“……”

“路上我們就說好的，沒忘吧？”

“你快躲開吧！”流川楓不想再耽誤下去，徑自轉身，舉高雙手，對準籃筐。

“我當你答應嘍！”仙道笑笑，也識趣地走到左側樹蔭下。

“餵——”藤真從帶來的小型冰包裏拿出一瓶寶礦力朝他扔來。

仙道穩穩接住，點頭道謝。還說他們準備得周全哩，他自己也不差啊。

“呦？怎麽被趕過來了，不會是嫌你退步了水平不濟吧？”牧打趣他。

“嗯，這個嘛……”仙道想了想，不置可否。他站到牧身旁，“啊，你們要和他比賽，那可是求之不得啊。”

“等他練完。”藤真看著流川楓那邊說，既然仙道都被趕過來了，他們去了還不是更會被轟走，他只想完成自己的訓練計劃吧。

牧想該問問仙道的病情，轉念作罷，人都出院了還啰嗦什麽！

藤真又拿出兩瓶飲料放在地上，大量運動後馬上喝冰鎮的東西對身體不利，要放一放才能喝。

“沒想到學長們也知道這個地方啊。”仙道搭話道。

“我是以前聽清田提起過，但今天是第一次來。”牧坦白告訴他。

“他告訴我的，今天找我來的。”藤真指著牧說，隨手從背包裏掏出一把紙扇，打開扇風。

果然準備得很周到啊！

流川楓獨自練習中遠距離投籃，在籃架前的地上大約畫出罰球線和三分線的位置，然後站在不同角度投球出手，每個角度投球的次數是自行規定好的，命中率稍低的角度和位置額外增加投球次數。

仙道看著流川楓穿梭在籃下自行撿球投球，至少讓他幫著傳個球吧，節約時間嘛。下意識瞟瞟旁邊兩位，啊，可是似乎沒有道理讓學長們打下手撿球啊。

“那個籃板的位置，是不是低了點？”藤真說著左手比劃著投球的姿勢。

“是啊，和體育館裏標準的高度比是矮了些。”牧同意道。“也沒辦法挑剔太多，畢竟街上有籃架的地方太少了。”他聽到父親的電話交談，似乎提到了這塊地方要改建，如果再不來的話，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到這裏打球了。

藤真拿起地上的飲料，打開瓶蓋喝了一口。“對了，仙道，你一直在神奈川嗎？”

“對啊，上大一呢。”

接著他們三個互相寒暄起來，交流一下近況，達到了彼此都有初步了解的程度。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周圍的蟬鳴聲越來越大。

流川楓邊擡著左胳膊用上面的黑色護腕擦著臉上的汗邊朝樹蔭這邊走來，汗水流進眼睛模糊了視線，他需要毛巾，也要休息片刻。

仙道忙把手裏的飲料遞給他。

流川楓再摘下護腕的時候太用力了，把左手腕上戴的什麽東西帶掉了，他趕緊彎腰撿起來。原來是個碎貝殼穿成的手鏈，海濱浴場的禮品商店隨處可見的東西，可看他一副緊張的樣子，想必意義非凡吧。

“我看看。”仙道從他手中拿過來，“金屬扣環裂開了，回去找一個合適的換上就行了。”見他還是有點介意，“啊，實在不行我再買一個給你嘍。”“那就不是原來的了。”“呵，那我的金魚死了，你怎麽每次都說‘再買來補上就行了’？對了哦，那天晚上你媽媽攪過水之後，轉天早上就陣亡了一條。”“……”徹底不樂意了。仙道忙打住，“好了，好了，回去就給你修好啊。”

這情況……牧和藤真雖曉得他們的關系，但還是不免有些不自在。

“對不起，打擾一下，”藤真明知故為問，“你們兩位的關系好像有點特別啊？”

“哈，剛才就應該說明一下的，不好意思。”仙道面帶些許歉意笑道。指著身旁的人說，“他，流川楓，學長們不陌生吧，現在是我‘女朋友’，我的“公主”，現在我們住在一起哦。”以示親密般攬了攬流川楓的肩。對方雖然表情沒什麽變化，但多少有點不自然，小聲嘟囔一句“白癡”，然後丟出一句：“以後的上門女婿。”

牧和藤真瞠目結舌。

“流川，太難聽了！”仙道雙手扳著他的肩膀，“入贅就入贅吧，拜托別用這麽難聽的字眼啊，你看，學長們都誤會了。”“意思一樣。”“同樣意思的話，有很多說法的，你是故意挑最難聽的來說吧？臭小子！”

“牧，我覺得你的擔心真多餘。”藤真轉過頭面無表情地陳述事實。

誰想他們竟這麽百無禁忌啊！從常理的角度看，一般同性戀者不是都比較低調的，特別是有其他人在的場合下，而且他們幾個又非了如指掌的朋友。可仙道他們不但沒有顧慮和害臊還這麽大大方方調情，害得他剛才還趁機提醒藤真看到什麽不自然的地方就當沒看見，也不要提曾告訴過他的病房裏看到的事。真是多餘，純粹多餘！牧吃驚之餘甚感不解。

這會兒，仙道已經將流川楓拉到稍遠處，從包裏取出一件橘黃色迷彩的T恤，抖開晃了晃，“餵，你答應我的哦。”

流川楓轉頭望籃架，陽光很刺眼阻礙投籃的視線，而且繼續在戶外打量運動很可能中暑，只能練到這裏了。

“不許反悔啊。”

他略收下頜以下往上的視線看著仙道，眼中滿是抵觸。

“唉，真拿你沒辦法。”仙道皺皺鼻子，從包裏拿去另一件T恤，同樣的款式，只不過是藍色迷彩。流川楓的眼神多少有所緩和，略路無奈地撇撇嘴角。

“嘿！這就對嘍！”仙道擋在他前面，三兩下幫他脫掉身上滿是汗水的黑色背心，套上那件藍色迷彩T恤。而後他自己也脫掉了上衣，換上那件橘黃色的。

“呦！情侶裝！”藤真頗有點興奮地指給牧看。牧正打算再看看清楚，他們就到面前來了，這時他一下子更加確信了所謂的大學悖論，說什麽考上大學是有出息啦，其實四分之一的新生一到新環境就變成了窩在宿舍的禦宅族；四分之一直接退學；四分之一導致性格扭曲；僅剩的四分之一內部發生著不為人知的變化。仙道明顯屬於最後那四分之一的，智商衰退了吧？這絕對是智商衰退的表現吧？！

迷彩體恤正中央印著大大的非常可笑的鴨嘴獸卡通形象。再仔細看看會發現他們的牛仔短褲也不大正常，從那參差不齊的毛邊，膝蓋以上長短不一的褲腿以及上面不規則的破口來看，絕對是自行手工加工的作品。怎麽看怎麽滑稽的打扮。

藤真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合不攏嘴。牧驚奇地幾次張嘴，卻開不了口說話，索性不予評價。

仙道倒沒什麽，似乎還有幾分得意的顯擺神情。流川楓多少有點難為情，他撓撓鼻翼，見藤真還大大方方坐在躺椅上，頓時板起面孔，不客氣地讓他站起來。“不是給你準備的。”他才管不著藤真累不累。

“啊，好，好，我知道了。”不就是坐一會兒嗎，真是小氣！反正藤真也歇夠了，正要站起來的當，卻聽仙道這般說：

“算啦，你知道藤真學長年紀大了，容易疲勞的。我們不該和他計較啊。”

藤真也沒怎麽生氣，這不就是句玩笑話麽，他騰地站起來，轉身朝竊笑的牧來了一句：“身為歐吉桑，你有資格笑麽？”

牧真的很冤枉誒！他非常非常想大聲吶喊：“餵，我只有十九歲！老天爺你做作證啊，我和藤真同歲！”態度不好的是流川楓，挖苦他的是仙道，為何倒黴的是自己？！難道長得老成就是要被他諷刺的嗎？太沒天理了！再看看他身後，這次輪到那兩位竊笑了。等一下，眼下有件十萬火急的事必須提醒藤真——

“慢著——！”他伸出手阻止藤真坐下，但是晚了一拍。

慢鏡頭回放，幾個同時發生的動作：流川楓收起折疊躺椅；藤真下意識坐下；牧伸手阻止他。

介於有點殘忍就不再回放一次了。

蟬鳴起哄似的吵鬧著。

“……”看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藤真，流川楓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但實在不習慣說道歉的話，即將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滿十八個年頭中他道謝的次數比道歉還多些哩。不說道歉的話，不表示他不采取實際行動彌補。

他表情呆板地老老實實將躺椅打開放回原位，“你坐吧，請。”

仙道捂著嘴，似乎意識到危險即將降臨，決定逃跑。“啊，既然藤真學長這麽喜歡這把躺椅就送你吧，我們再買新的好了。那這裏就交給牧學長吧！先告辭嘍！”他拉上流川楓轉眼從公園消失了。

“藤、藤真，你沒事吧？”牧伸過手，要拉他起來。按說不至於受傷，球場上比這嚴重得多的撞擊他都經受過。

藤真揚起臉，笑容燦爛。“我沒事。”自行站起來，拍了拍身後的土，拎上包徑自大步離去。看他的背影，怎麽都顯得怒氣沖沖呢，一點也不像沒事的樣子啊。

兩只“大號鴨嘴獸”手拉手逃跑了，一只“驕傲的孔雀”氣沖沖甩著尾巴離開了，剩下的自己……牧籲了口氣，擡手抹抹額頭的汗，坐在躺椅上，拿起地上的飲料喝起來。他需要冷靜地梳理一下剛才發生的所有狀況。

“嘿——”

一擡頭發現斜對面一位帶著漁夫帽的老先生正沖他招手。這什麽情況？幾個老人家手裏拿著門球的木槌，動作卻像在打高爾夫，他們招呼自己是什麽意思，把自己當成同類了嗎？既然年輕人不陪你玩，幹脆和我們一起玩吧，老人家就該玩老人家的游戲。

牧受到了猛烈地重創，險些真的一口熱血噴湧而出。這些老人家剛才一直在看熱鬧不成？他們該不會是以為自己是帶著兒子或侄子來打球的吧？！天哪，就算自己比同齡人看起來老一些，好吧好吧，就算看起來是中年人，那也不至於被白發蒼蒼的老人家當成同類吧！難不成他們以為跑掉那三個是他的孫子？！

天哪，這是什麽世界啊！

牧再也坐不下去，夾上躺椅憤然離開。

出了公園才意識到，幹嘛拿上這破躺椅啊？！算了，拿都拿了，畢竟是人家的東西，扔著不管不太好，打電話教“兩只鴨嘴獸”回來取！掏出手機，驀然發現根本不知道怎麽聯系他們。

餵，聽說凡事開始最重要，一天之計在於晨，今早這麽倒黴，這一整天怕都是衰運連連吧？真的要去神社了。他無可奈何地將躺椅扔進後備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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